Fraser, Marian Botsford (Chinese)

“……給每天與玩偶們遊戲的小霞……”
（劉曉波1999年的一首詩副標題）

 

瑪麗安·博茨福德·弗雷澤 (Marian Botsford Fraser)

國際筆會獄中作家委員會主席

 

幾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劉曉波與劉霞的玩偶娃娃之一的照片，那個娃娃坐在他肩頭。那是個美好溫柔的形象，娃娃依偎著他的耳朵，被他的手緊握著；當然娃娃之小，使劉似乎比真人更大。反襯空白背景的姿態，幾乎是英雄般的——正像你可能會在宣傳標語或海報上看到的。劉和娃娃都注視著旁邊不近不遠之處，兩者都不大喜歡所看到的東西。一眼看去，那娃娃幾乎像個孩子，直到我細看，才看出那的確是個玩偶。值得注意的是，它是本次展會有完整人像存在的唯一照片，其他幾個有些手指，一隻手，或實際上是一個拳頭。

這個特殊玩偶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他那扭曲張開的嘴——吼，無聲的喊叫。正是這個特點，或許也就是這組攝影集的標誌，因為它如此精確地傳達了它們作為一個整體所描繪的一切，那無言無聞的無辜者之無可奈何，憤怒無助。攝影集這方面以形象構造的方式得到反響：彎曲成彆扭姿態的玩偶們，時裹時綁，使用家常土產材料——玻璃紙屑，木頭碎片，成疊軟布，梯級椅背，鳥籠，小蠟燭。這是女孩有時如何玩娃娃：扭它們四肢，剪它們頭髮，打它們，在空中拋。她們用手頭的材料精心虛構一些黑暗故事。

與這個展覽相對應的，我們已經看到《劉曉波詩文選：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No Enemies, No Hatred: Selected Essays and Poems）英文版發行（Belknap/Harvard, 2011）。那些文章由劉霞所選擇，是劉曉波20多年思考和創作的概括，涉及廣泛的問題——六四屠殺，漢人在西藏，激進的極端民族主義，中國政府的奧運“金牌綜合症”，互聯網使旺盛的無政府狀態成為可能。

當我讀這些文章而對劉霞的照片反應時，我被三件事所觸動。首先，劉曉波寫了大量有關中國青少年的文字。他不停地與六四遇難者的母親們一起哀悼，列出遇難青年的姓名和情況，表達他的內疚，因為“風雲人物如我一樣，無一傷亡”。他問難：“為什么付出最大的生命代價的人們（劉霞的玩偶們在他們的蠟燭群中），大都默默無聞、無權講述歷史，而那些作為倖存者的精英們卻有權喋喋不休？”他寫了中國一胎化人口政策所造成的、充滿“絕對利己主義”的“小皇帝”。他追索2007年有關河南省“黑窯”剝削童奴的醜聞（像玻璃紙窒息的玩偶們），是2009年審判中被用做“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有罪證據的文章之一。

其次，劉探索了“文化與社會”中許多參與者的角色，作家和知識分子，色情電影，像哈維爾、甘地和耶穌基督一類的西方英雄人物。在一篇文章中，他考察了“惡搞” 在破壞極權主義中的至關重要作用。 “真話政治是少數良知人士不畏強暴的公開挑戰，玩笑運動是沉默大多數的私下挖牆角……”。他提供的藝術上顛覆性幽默的許多例子之一，是藝術家方力鈞的“呆痴化禿頭”系列，以一些目瞪口呆的角色體現“以醜為美”的原則。劉霞的“醜娃娃”，具有怒視的大眼和張開的嘴巴（沒什麼不同於方那些“吼”畫像），也許還不是作為公然諷刺，但都有深刻的顛覆性。在關於鎮壓和無力的藝術作品中，使用玩偶——“娃娃”是兒童劇的一種挑釁性滑稽模仿。它不會像劉曉波列舉的某些更憤世嫉俗的“惡搞”形式那樣引人大笑，但它借鑒了類似的共同私人經驗，並激發一種純粹無畏。每個人都玩娃娃，不是嗎？

最後，最明顯的是，這兩人正在就他們作品的言語談話。幾乎四分之一的劉霞照片使用言語或者書——成堆的書，一個娃娃擠進了一個書架的角落，言語的掩飾使娃娃避開觀眾。書是自豪和恐嚇之源，而娃娃在書堆旁渺小而脆弱。對於劉曉波本人而言，作家是其英雄，言語是其武器，是他重構中國民主的磚瓦。它們也都是他失敗的原因，他在2009年被判處11年徒刑，就是由於他那些有說服力的優雅句子中的七句話，總共才224個中文字。

一些評論者已經指出，劉霞寧願政治中立，不直接介入公開批評中國政權。她不是天安門廣場事件的積極參與者，也不是《零八憲章》的簽署者。但她仍被處罰。她的作品在中國被禁。 2010年10月以來，她一直被拘禁，遏制，雖然從無任何指控或定罪。她自2010年10月以來被禁閉在北京她的公寓裡，幾乎就是她丈夫劉曉波被囚禁的一種滑稽模仿。她可能就是那個被描繪成困在像形文字背後的娃娃，向外看，就像一個女人在一個窗口；或者那個明亮金屬籠子裡的娃娃，等待著，在一個點燃的蠟燭旁邊。 （這一套照片是在劉曉波目前囚禁前十年完成的，但禁閉、探訪、詩歌交流、缺席、沉默的模式，早已是他們生活的故事。）

在攝影集最後的圖像中，吼叫的娃娃陷入在我看來是兩個獅頭之間，或許是門環。他沒法下來，直到有人移去他；然後，也許他身後的門將盪開。在此之前，他被囚禁和噤聲。但劉曉波的話仍可以聽到，看到，朗誦出来：“我期待我的國家是一片可以自由表達的土地，……在這裡，所有的政見都將攤在陽光下接受民眾的選擇，……我期待，我將是中國綿綿不絕的文字獄的最後一個受害者……”

— 2012年5月

加拿大多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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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 Botsford Fraser is Books Editor for the Canadian magazine MORE, the 2010 winner of a Canadian National Magazine Gold Award, and 2010 winner of the CBC Literary Prize for Creative Nonfiction.

Ms Botsford Fraser has been an active member of PEN International since 1991, serving as President of PEN Canada (1994-95), member of the Ad-Hoc Committee of PEN International (1997-98) and the vice-chair of the first elected board of PEN International (1998-2001). She has undertaken three freedom of expression missions on behalf of PEN International — to Peru (1999), China (2011), and Bahrain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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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an essay written especially for the catalogue of the 2012 Hong Kong showing of the exhibition “The Silent Strength of Liu Xia” at the 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and the Hong Kong Arts Centre. Translation by ZHANG Yu, Deputy Secretary General of the ICPC. Text copyright © 2012 by Marian Botsford Fraser.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