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反射:劉霞的攝影作品
唐朝詩人王建(766-830)寫過一首抒情詩,描述一位耐心等待的妻子思念久別丈夫的吟詠,題為《望夫石》 ,全文如下:
望夫處,江悠悠。
化為石,不回頭。
上頭日日風復雨,
行人歸來石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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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霞的攝影作品寓意豐富。
她為此採用了最簡陋的手段:一架俄羅斯老式雙鏡頭反光相機,以及她可在自家暗房裡處理的黑白膠片——一個多世紀沒有根本改變的通用模擬工具、材料和流程。通過這架相機的鏡頭,她涉及的是再初級不過的題材:一群巴西的小玩偶——她稱之為“丑娃”的朋友禮品,並列一起,加上簡單道具(一個鳥籠,一堆煙頭,小蠟燭,布片,成堆的書,一個罐子,一些花),然后配置在桌子上,書架上,椅子上,沙發上,鏡子上。她把這些場景記錄在她的底片上,沒加特殊效果(除了偶爾的兩次曝光),僅使用可採光。她在自家暗房裡洗放照片。
在少數情況下,她把玩偶拿到戶外,或到海邊,或到看來像個谷倉或牛棚的地方,以其它的佈置進行導演。有幾次,一個玩偶顯然是與一個人相作用,或是大膽地面對一些巨大的手指,或像一個寄生體棲連在一個人肩頭,而那人極似她那位作家兼社會活動家的丈夫劉曉波;另一個玩偶則遭受一隻巨手的粉身碎骨的捏擠。有時,她完全摒棄了那些玩偶,用黑布懸垂在一些手指上,使可見的指尖變成毫無個性的面孔,顯露在裹起的奇特女性形體之上,服喪作證。或者,她只是將一幅深色絲巾打結,佈置成多維的形式來考察,或審視一些慢慢腐爛的蔬菜。
我們可能會認為這是一種兒戲,盡管包含着兒童帶入遊戲的所有鄭重和情感認同。且不說其涵義,僅僅看做向國際影像界展示另類作品,也很難想像有人能找到這類圖像,或者找到它們那位顯然內向的製作者,危險。儘管劉霞從來沒有被指控任何犯罪,但是她自2011年1月以來就被軟禁在北京的公寓裡,這是在奧斯陸於2010年10月公佈早已被莫須有罪名關押的劉曉波獲得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之後。只有她的母親獲准偶爾探望她一次。這些照片由法國經濟學家兼社會評論家居伊·索爾曼(Guy Sorman)在政府雷達下帶出,卻不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展出或發表,即使像劉霞他們那樣並沒有犯法。
因此,我們必須把這些看起來無聲的形像和它們那沉默寡言的謙遜創作者,作為是對中共喜歡標榜為“社會和諧”的一種多少相當深沉的威脅,而他們所謂“社會和諧”的含義是:自己不容挑戰的掌權,以及對14億臣民的控制。
當然在統計上,劉霞和劉曉波作為那樣人口規模的成員微不足道。然而,極權主義思維不容例外,不允許哪怕一個公民接受有別於毛澤東眾所皆知為其人民設計的“樣板”,否則就會對其霸權模式搆成威脅。現代極權國家不給任何人這種分歧的奢侈[1]。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半個世紀前寫道:“宣傳不能滿足於部分成功,因為它不容討論。就其本性而言,它排除抵觸和討論。” [2]
有人會爭辯說,新的中國有親資本主義的經濟政策,有貪權的太子黨,有浮躁的億萬富翁,還有猖獗的政府腐敗,已經離開了極權的過去。但是,即便如此,天安門大屠殺才過去二十年多點,許多人仍然記憶猶新。同時,新的一代已經出現,他們對信息的獲取,通過社會媒體的溝通,讓削足適履的毛澤東式“樣板”幾無可能—— 事實上,現政權的老衛士們對這些技術和社會學的轉變掌握有限,無法理解,更發現深陷手足無措的境地。
正如埃呂爾半個世紀前所預見的,電子技術使其它各種更細微的社會控制顯然可行[3]。然而,即使中國的統治者在技術上足夠精通使用新媒體以充分發揮其優勢,但他們仍然會面臨異常棘手的偶發意外。俄羅斯科學家巴甫洛夫(I. P. Pavlov)曾如此寫過他在實驗室測試的家狗之一:
我們從一個非常簡單的實驗開始。狗被放到一個架子上。最初,它非常安靜地站着,但牠隨着時間推移而變得激動起來,掙扎着要離開架子,抓地板,啃支架,等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這動物的異常行為感到困惑,直到最後使我們想到,這可能是一種特殊的自由反射的表達,當狗被限制在架子上時,根本牠無法保持安靜,當牠被限制立場。[4](在原有的重點。)
巴甫洛夫學說今天大多站不住腳[5],然而其前提奠定了二十世紀所有極權國家的灌輸性技術 —— 不僅在蘇聯,而且也在納粹德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表面上是良性形式,進入行為心理學的基礎而成為所有後續動機研究的核心組成部分,包括市場營銷和宣傳研究。
顯然,令巴甫洛夫及其同事們欣慰的是,這隻狗的拒絕,可以提交並確認為只是另一種前所未知的“反射”,與那些更聽話的狗僅以鈴聲為條件就垂涎三尺沒什麼差別。雖然蘇聯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有如此官方政策的國家,早已做到使其臣民被宣傳化,只是尚未完善。巴甫洛夫因此能承受得起對其規則例外的困惑,通過命名法將其束之高閣而容忍它。
毛澤東及其僕從們聽說,巴甫洛夫的“自由反射”是可傳染的,如果不能消除,就必須包容。在毛時代比在我們時代更容易實現。天安門事件以來,其繼承的策略一直在逐步取代。以赫胥黎《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的誘惑,來取代喬治·奥威爾《1984》的鎮壓。中國人民今天感到向彼此表達政治觀點是自由的,無須恐懼思想警察對他們撲來,只要他們這樣做是私下的——不公開,而且肯定不做記錄,不打印,不上電台或電視,不上互聯網,無論是文字還是圖像。他們大多數人現在似乎願意接受這些限制,他們可以選擇吃麥當勞的漢堡包,喝百事可樂,配備iPhone。
但這並非全部。有問題的 “自由反射”不斷出現,體現在公民的直接行動中,例如劉曉波共同創作的《零八憲章》,呼籲中國民主化。“自由反射”採取了劉霞代表他發言的形式,與他在監獄裡結婚,像岩石般承受到他獲釋,也嵌入這些攝影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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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霞對一位美國支持者寫道:“你可以發現,我照片中的娃娃具有生命,絲綢具有靈魂。” 自超現實主義運動在一個世紀前發端以來,玩偶、假人、面具及其它人形模擬物,已經證明對攝影師有用。它們繼續發揮作用,貫穿像拉爾夫·尤金·米特亞德(Ralph Eugene Meatyard)和M. 理查德·克里斯特爾(M. Richard Kirstel)等人的晚期現代主義攝影,然後進入勞麗·西蒙斯(Laurie Simmons)、大衛·利文索爾(David Levinthal)、安德里斯·塞拉諾(Andres Serrano,)等許多人的後現代主義攝影和照片藝術。同樣,攝影師們早就發現了不同方式,使無生物欣欣向榮,令無機物栩栩如生。
中國攝影還沒有擴展靜物寫生的傳統。如果劉霞的戲劇化玩偶追溯到任何真正的中國攝影先例,那就是張雅心所精心推出的聳人聽聞的超現實主義彩色劇照,顯示文革前三年江青開發的“八大樣板戲”。那些似乎不可能是劉霞這個項目的參考點,但她對西方前輩的熟悉程度也不明朗。[6]無論劉霞吸收世界攝影歷史和傳統到什麼程度,她媒體接觸的工作使她聯繫到世界各地過去和現在的實行者。
不過,他們的攝影史沿襲,很難危及中國的現狀,或證明囚禁她有理。她那些作品的直觀題材——玩偶,絲巾,蔬菜,都是司空見慣的家常用品。引起麻煩的是作品的內容。因為那些玩偶有很多話要說,至少其中之一(我把它看作劉曉波的代理人)不會閉嘴。然而,在此後的圖像中,他們又回來了。除了早已提及的男娃娃外,兩個女娃娃也復出了,其中之一顯然對這異常的繼續感到困惑,另一個真的完全生氣了——我的理解劉霞自己就是這樣。如果書籍的頻繁存在象徵着心靈生活,那麼絲綢造型的功用就是隱喻精神生活,平靜的中心,為生存所需的剛柔相濟。那些戴頭巾的指尖仿佛一個正在旁觀的希臘劇合唱隊。
總之,這是一出以這些圖像自己演出的完整情節劇,一個在極端壓迫下生存並頑強堅持向權力說真話的的故事。 它們的製作周到,以有說服力的視覺和不妥協的直接傳達多層次的信息。這些圖片向來自任何文化的有圖像釋讀能力者講述自己的故事,其力量與生俱來的,訊息明確,但是其中並沒有甚麼具體東西是中國政府能夠反對的——比如,一千人某天決定把這些圖像印在T恤上在北京或深圳或成都穿,沒有甚麼東西能使當局合法地圍捕這些人。
甚麼別的原因解釋為何劉霞被軟禁在北京生活呢?這些玩偶的簡單黑白照片為何不能在今天的中國大陸展覽呢?它們構成可見的抵抗行為,而且她曾經給了允許公開展覽的紀錄。他們還打開有關公民個人權利和狀況與其政府相關的談論,中共負擔不起的開始對話——因為正如雅克·埃呂爾所寫,“宣傳終止在對話開始之處。” [7] 通過這些圖像種子的擴散,“自由反射”得以傳播,它們邀請觀眾深深呼吸,然後呼出。
[1] 例外的是那些由頂層金飯碗喂養的人,毛澤東的奢侈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2] 參見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 Propaganda: The Formation of Men’s Attitudes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3), p. 11.
[3] 埃呂爾寫了他在前數字時代的初步研究,其模型是印刷、廣播、電影,尤其是電視。而且,他的見解也同樣適合我們這個時代的互聯網和社交媒體。.
[4] 巴甫洛夫(I. P. Pavlov):Conditioned Reflexes and Psychiatry. Lectures on Conditioned Reflexes, Vols. 1 and 2, trans. and ed. W. H. Gantt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27). See Vol. I, Ch. XXVIII.
[5] 例如,參見伯納德.J.巴爾斯(Bernard J.Baars):”I. P. Pavlov and the Freedom Reflex,”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ume 10, No. 11, November 2003, pp. 19-40.
[6] 由於她被與世隔絕,已證明不可能採訪她,或與她通信討論這些照片的問題。我只是聽說,她在劉曉波於1996-1999年被監禁期間拍攝了這些静物寫生的大部分,而少數照片的製作日期則是在劉獲釋後。
[7] 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 Propaganda: The Formation of Men’s Attitudes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3), p.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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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 Coleman is an internationally known critic of photography and photo-based art, and a widely published commentator on new digital technologies. He has published 8 books and more than 2000 essays on photography and related subjects. Formerly a columnist for the Village Voice, the New York Times, and the New York Observer, Coleman has contributed to ARTnews,Art On Paper, Technology Review, Juliet Art Magazine (Italy), European Photography (Germany), La Fotografia (Spain), and Art Today (China). His work has been translated into 21 languages and published in 31 countries. American Photo named Coleman one of “the 100 most important people in photography in 1998.” In 2002 he received the Culture Prize of the German Photographic Society, the first critic of photography ever so honored. In 2010 he received the J Dudley Johnston Award from the Royal Photographic Society (U.K.) for “sustained excellence in writing about photography.” He serves as executive director of two major websites, The Nearby Café(nearbycafe.com) and The Photography Criticism CyberArchive(photocriticism.com). Coleman’s widely read blog “Photocritic International” appears at photocritic.com. Since 2005, exhibitions that he has curated have opened at museums, galleries, and festivals in Canada, China, Finland, Italy, Rumania, Slovakia, and the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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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an essay written especially for the catalogue of the 2012 Hong Kong showing of the exhibition “The Silent Strength of Liu Xia” at the 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and the Hong Kong Arts Centre. Translation by ZHANG Yu, Deputy Secretary General of the ICPC.Text copyright © 2012 by A. D. Coleman. All rights reserved. By permission of the author and Image/World Syndication Services, imageworld [at] nearbycafe [dot]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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